咏蝉
李商隐,字义山,和杜牧合称晚唐诗坛双璧,人称小李杜。这是以他身处的时代而来的定位,李白杜甫是他的前辈,杜牧是他同时代的人。窃以为如果纯以在诗歌,尤其是律诗的成就来论,杜牧固然大大不如,只怕大李杜也要失色。如果说李商隐古今第一诗人,诗之集大成者,也是当之无愧。
要读懂李商隐的诗,首先要理解他的出身和所处的时代。他生于唐朝晚期一个没落的小官宦家庭,据说与李唐皇室同宗,祖上的光荣在激励着他不甘平庸,而现实的窘迫又时时让他举步维艰,这就造就了他的性格,既才华横溢,又出身无门;既孤芳自赏,又自伤身世;既有建功立业的雄心,又不脱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尴尬。
最能体现他这种尴尬和无奈的是他写的诗《蝉》:本以高难饱,徒劳费恨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
这首咏蝉诗以蝉自喻,与骆宾王的《咏蝉》堪称咏蝉的双绝。他哀叹道:这个世道本来就奇怪,像蝉一样,风格高洁的人总是难以得志,再多的努力也是徒劳。我像蝉一样鸣着不平,声嘶力竭也无人搭理,这个社会好像这棵大树,对此纹丝不动,冷酷无情。想起我身任的这点官职俸禄,像水中桃梗飘泊流离。想起离乡多年一事无成,乡园只怕已经杂草丛生。真要请树上的蝉儿你提醒我,我也是个无依无靠,出身无门的可怜娃。简单的一个比喻,几句动人的感叹,写出很多失意人的心声。
但是,抱怨归抱怨,得益于他那种文心雕龙般的诗才,年轻的李商隐被当时很有名望的大臣令狐楚赏识,收入门下与儿子们一起读书,待如亲子。令狐楚是中唐时期的重要政治人物,与他的次子令狐绹都担任过宰相(同平章事)。与父子两代为相的豪门结缘,李商隐的命运迎来了一线转机。
梦令狐
李商隐被老相公令狐楚收入府中读书,待若己子后,他的天纵诗才加上良好的教育环境,更是一发不可收拾。令狐家最有才华是二公子令狐绹,论年齿李商隐时年十八,令狐绹三十六,是他的老大哥、大师兄,关系非常融洽。正当李商隐感觉前途一片光明时,真心欣赏他的令狐楚突然病逝,二公子令狐绹因为父亲在朝中积累的声望和人脉,很快被皇帝亲自提拔为翰林学士,成为了前途无量的预备宰相和皇室近臣。而李商隐则因为失去靠山,开始了漫漫的求官之路。
按理说,令狐楚虽死,令狐绹尚在,李商隐是他的同窗铁哥们,怎么也应该拉兄弟一把。但是,历史上这个二公子与李商隐的真实关系实在是文学史上的一个谜。说他不拉李商隐吧,李最终能中进士有他帮忙的成分。因为唐代科举名额很少,难度极大,而且场外推荐和场内考试一样重要,才华得到公认,有重量级人物鼎力支持的考生甚至可以考前就被内定好中进士。没有令狐绹的帮助,朝中无人的李可能一辈子都中不了。说他提携李商隐吧,李多年不曾任官,科举屡试不中,他一直冷眼旁观。即便在中进士后,李商隐也一直屈居不入流的小官,没得到令狐绹的关照,最后还因为派系之见被令狐绹斥为忘恩负义,两人决裂。
不用说,李商隐早年那种才气纵横的表现,和老相公对他爱过亲子的袒护,都曾隐隐伤害了令狐绹这个相府公子。他与李商隐的关系,多少像父亲强行捏合下的表演,父亲去世后,失去制约的令狐公子,当然不愿意再为李商隐这个落魄的外人背书,乐得看他走投无路的窘相以自娱。等玩得差不多了,毕竟哥们一场,怕人家说他不仗义,勉强帮忙让李中个进士,当个小官了事,也算是对父亲有个交待。至于亲如兄弟的倚重和提携,那是李商隐的一厢情愿罢了。
李商隐也隐隐感觉到了令狐绹的敌意,但在那个人情交错的晚唐官场,他别无办法,只有一再给少年时的富贵朋友写诗写信,以求帮助。其中就有一首《梦令狐学士》:山驿荒凉白竹扉,残灯向晓梦清晖。右银台路雪三尺,凤诏裁成当直归。
我住在偏僻破旧的小旅馆里,清晨冻醒了,看见桌上灯火未灭,奄奄欲熄,原来做了一场梦。我梦见大雪纷飞,皇宫前的右银路铺着厚厚的积雪,您令狐学士刚刚在内阁中草拟好了圣旨,当值下班后,志得意满地踏雪归来。
少年时代的同窗好友,一个颠沛流离,惶惶如丧家之犬,一个身居枢密,神采飞扬睥睨官场。李商隐这种近似于哭诉和认输的哀求,也许也让令狐大学士起了侧隐之心,在他的安排下,李商隐于唐文宗开成二年考中进士,任秘书省检校正字。这个九品的文案小官,又会给诗人带来什么样的感慨呢?
昨夜星辰
李商隐中了进士,由于并没有什么过硬的背景,令狐绹也不愿意真心相助,他被分配到了秘书省(国家档案馆)当检校正字。这个官看名字就知道不咋滴,相当于今天一个机关小文员,官方九品,俸米五斗,做些打字复印、编辑文档、校对文稿之类的琐碎工作,真正的为五斗米折腰。这种工作自古以来就是做好了是理所当然,出错了被骂得狗血喷头。李商隐虽然是个文字天才,但他所擅长是天马行空地想象,是凤阁鸾台的挥洒,这种机械化、辅助性的工作对他来说不亚于一种折磨。
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个岗位虽然不咋滴,毕竟是自己寒窗苦读挣来的,一家人的生计也等着这份俸禄供养,那就混着吧。很多人都遇到过这种困境,干着一份无聊透顶,毫无乐趣和前途的工作,又没有别的门道,为着生存需要在苦苦地蹉跎着。想想我们的诗人,以他这样冠绝古今的才华,心中该有多么落寞。
虽然是小官,但偶尔也会有应酬娱乐活动,让李商隐在枯燥的工作中找到一点乐趣。有一首诗就写了他娱乐的场景。
《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从这首诗看来,李商隐已经开始形成自己独一无二的诗歌风格。他的诗,意境朦胧而诡谲,比喻奇幻瑰丽,语言凝炼精准。他的很多诗,都不能和一般的诗一样逐字逐句地翻译,而要从意境上去体会,一千个人可能有一千人的理解,但是没有正确答案,任何人都可以去畅想去描绘。
这首《无题》,我的理解是诗人是在回忆有次应酬的情景。在星辰闪闪,清风徐徐的夜晚,诗人和同僚朋友在庭院中举行了一个大型的宴会。觥筹交错之间做起了送钩赋诗和射覆猜谜的游戏,诗人与在座的一位佳人很是投缘,游戏中配合默契,心意相许。正在李商隐陶醉在良辰美景、才子佳人之中时,门外的大鼓响起,这是秘书省急召工作人员回署办公的信号。诗人无奈放下酒杯,与佳人匆匆告别急急赶回。全诗直白的只有最后两句,嗟叹我要应召回去了,可叹这些年我总是这样没有尊严,没有自由,被权贵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卑微得好像风中飘飞的蓬草。
一般人最喜欢的是它的颔联——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确实是艺术水平最高的一句。但最能表达李商隐心绪的却是尾句那声叹息。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这也是他秘书台生活的写照。
庸碌至此,必须要改变。令狐绹是指望不上了,下一步,李商隐情归何处呢?
无端锦瑟
正在李商隐感到在京城无用武之地时,时任河阳节度使的王茂元来京述职,倾慕他的才华,邀请他去担任幕僚。唐朝晚期,地方藩镇的力量强大,节度使主政一方,很多在朝廷感觉没戏的士人也愿意去地方藩镇去做实权派。李商隐决定赌一把,辞掉京城的官职,跟着王茂元赴任了,并娶了王茂元之女为妻。要说诗人的命运也真是坎坷,正在他准备在地方上大干一场时,王茂元病逝,一朝天子一朝臣,李商隐在幕府失去了立足之地。后来他又先后投奔两个地方大员做僚属,诡吊的是,两任幕主都先后被罢职,李商隐只得回乡闲居。
连遭变故,李商隐百感交集,写下了他最著名的诗篇《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是一首典型李商隐式的七律诗,色彩绚丽,想象神奇,有着超现实魔幻主义的风采。这种诗绝不宜也不可能逐字逐句地去解释,也没有明确的主题,任何人都可以自己的视角去体验,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感叹自己诡谲的命运。
第一句以锦瑟起兴,问锦瑟为什么无端有那么多根弦,一弦一柱好像人生走过的年华。这句比较突兀,没事拿个乐器撒什么气?可见诗人胸中的郁闷。下面几句就精彩纷呈了。庄子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清晨醒来他已经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谁,是梦是醒了。到底是自己梦见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变成了自己?(参照《盗梦空间》的情景)望帝杜宇有感于自己国家灭亡,将泣血的伤心化作了血红的杜鹃。沧海明月之下珍珠像是大海的眼泪,阳光灿烂下蓝田玉地上冒着丝丝青烟。珠玉见弃的沧海横流之中,这份情怀还是历历在目,只是命运是如此地诡谲,这一切早已不可挽回,我只能默默地惆怅若失。
这首诗可谓是李商隐的代表作,句句字字皆矶玉,读来颇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珍奇感。尤其那句以珠玉见弃自喻的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已经成为历代文人自伤命运多舛的咒符。而那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足足可以让无数有牵挂、有遗憾、有回忆的人闻之思绪万千,怃然泪下。这就是李商隐抒情诗的感染力。
夕阳无限
李商隐多次失去靠山,心情沮丧,可这还不算最糟糕的,最让他揪心的还是他与令狐家的关系。他与令狐绹的关系本来就有些微妙,他的岳父王茂元属于令狐家的政敌,他与王家的联姻引起令狐家族的一片哗然。当时朝廷党争严重,大臣分为牛李二党相互倾轧,一派以宰相牛僧儒为首,称为牛党;一派以宰相李德裕为首,是为李党。牛党在朝就尽逐李党大臣,李党当权就贬窜牛党党羽,闹得不共戴天。很不巧的是,令狐家属于牛党,王家属于李党。李商隐尽管没有恶意,但娶李党之女为妻仍然激怒了令狐绹。令狐绹宣布李商隐是忘恩负义的小人,令狐家与之绝交,再也不充当他的保护人。
甩开李商隐这个讨厌鬼,这也许是埋藏在令狐绹胸中多年的一个愿望,李商隐日渐灿烂的诗名和父亲当年的偏心已让他不快,加之越来越多的人看出他不对李商隐施以援手是出于嫉妒,违反了父亲的遗愿,这更让他如坐针毡。他已经坐上了翰林学士承旨(首席翰林学士)的位置,离宰相只有一步之遥,绝不能让这样一个小事影响了他的仕途。令狐绹担任的这个翰林学士承旨,名义上是为皇帝起草诏书的首席政治秘书,实际上是入阁为相的前奏,人称内相,其重要性无法用语言形容。出任这个职位固然不是光有文学才华就可以的,但是任翰林学士承旨的往往不仅是朝中重臣,而且必须是当时最著名的文学家。比如白居易、元稹和苏轼,都曾担任过这个官职。
唐朝是一个诗的时代,李商隐的诗当时就声名鹊起,粉丝无数,如果再把他召入朝廷,即便仍做个小官,但我令狐绹这个首席大学士兼当世最牛叉文豪的名号不就被比下去了吗?好了,李义山你敢娶李党家的女子,我正好以继承父志的名义驱逐你出令狐家。
这件事对李商隐打击很大。唐宣宗大中四年(公元850年),昔日的大哥令狐绹已经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宰相。与当朝宰相交恶,这种心理压力已经让李商隐对官场不抱什么希望。在古代士人眼中,当官出仕是一个人终身的事业,也是实现人生价值的唯一途径。诗写得再好,词填得再妙,文名再大,如果功名不立,也是不务正业。即使是李白这样洒脱和名满天下的大诗人,也常常为自己没能出将入相做一番事业而抱憾。官场已经再无出路的李商隐精神上日益消磨,自觉回乡处于闲废状态。在长安游览时,他写下人生的绝唱《登乐游原》: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说这是他人生的绝唱并不是说这是他最后一首诗,而是说他那种绝望、无奈、闲废、从容和沧桑,在这首诗中达到了顶点。诗人去世时仅四十六岁,仍属壮年的他由于痛感世道之艰难,早己对建功立业不抱什么指望,对生命的感悟只剩下这夕阳无限的感叹。夕阳虽好,美景不长,一生转瞬即逝,犹如这残阳似血的黄昏。
(作者单位:湖南省长沙市天心区检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