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不成功的。多年来我都这么想。
父亲是个小老头,个子不高,八十一岁高龄的他已经是满头的白发,满口的假牙,走起路来弓着腰,步履蹒跚的,他真的老了。人家常说“父爱如山”,“父亲是儿登天的梯,父亲是儿拉车的牛”,可多年来,我却一直没感觉到父爱的伟大。
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太过普通、太过平常,正如河流中最微小的细沙一样默默无闻。做为一名农民,他没有当过一天的村官,甚至连村里级别最低的村民小组长也没有做过,他没有权力;他拥有了二十多亩的土地,却没有能力积累财富,直到年迈也没有能力翻盖家中的土房,他很贫穷;他老实本分,几十年间都没有做过一件在村里引人瞩目的事情,哪怕是一件让村民们耿耿于怀的坏事也没有,他没有威望;他没有退休金,也没有社保,他和我的母亲在十几年前就丧失了劳动能力,全靠我们兄弟的照料才能够安度晚年,他是弱势群体中的一员;他智商很高却一事无成,即便是他最喜欢玩的中国象棋都技艺平平,与棋友交锋时也是败多胜少,他缺少技能。他当然是极不成功的农民和父亲。
多年来,我总想写一写父亲的事,让他在百年之后有些事情可以让我们追忆,可我一直没有找到这样的闪光点,每每提笔都不得不放下。
父亲性子冷。他生养了我们弟兄三个,却很少过问我们的生活和学习,从我记事起,他都没有抱过我,也极少和我独处,就别提什么面对面的谈心了,当然这不是因为他的偏心,对我的两个哥哥他也是如此。
记得那一年我16岁。那一年中考,我考了全乡第一名,算是给村里和家里争足了光,由于家里贫困,我只能去400里以外的师范学校去读书,那所学校既不要学费也不要住宿费,另外还会给我发一些生活补贴。开学那一天,父亲到车站送我。本来全家人都商量好的,他要一直把我送到学校,可到了火车站,我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提出要自己去。父亲竟然没有一丝的犹豫,当即就同意了。只是找到了另一位兴城人,是和我同坐一趟列车的,他请人家照看我,可我还是感觉到了他的冷漠。我是他的小儿子啊,那一年才16岁,做为一个山沟里的孩子,之前从未出过远门,也没有坐过火车,就这么让我一个人去那么远,中间还要倒两次车,他怎么就放心得下?
父亲是贫穷的。父亲有一个哥哥和两个弟弟,由于爷爷英年早逝,父亲10岁起就挑起了家庭的重担,为了他的母亲和兄弟,他没有上过一天的学,硬是供我的伯父 ——他的大哥读完了高中,我的两个叔叔也都读完了初中,为了这些,他无休止的在田里劳作,吃了太多的苦,累坏了自己。在族里乡亲和亲戚们看来,无论是他的兄长还是他的弟弟都亏欠他的太多。
在以后的岁月中,由于家里穷,兄弟几个为了成家,为了唯一的一所住房争斗得不可开交,亲情的背叛对他的打击太沉重了,他很伤心,但为了保全亲情,他选择了离开。由于他没有住房,到了三十几岁他才结了婚,那他还是幸运地遇到了我善良的母亲。在母亲家那个小山沟里,父亲背负上了生活的枷锁。在那样的家庭环境中,他要赡养我的姥爷、姥姥,还要养育我们兄弟三人,太多的事情都由不得他做主,他有太多的无奈。在兄弟们的背叛下,在生活的压迫下,他的许多努力都化成了泡影。多重打击下,他开始抽烟、喝酒,这就是我从记事时起就看到的父亲的形象。这让我对父亲非常的不满。因为家里穷,尽管我学习成绩是那么的好,可我没法去念大学,以至于今天做的每一件事情都要比别人付出几倍的努力,父亲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对父亲有着太多的埋怨。
想想父亲的优点,突然就想起他会讲故事的。他讲的并不生动,故事中有些是民间传说,后来证实也有些故事是找不到出处的,在那个没有电视、电脑、手机的时代,他的故事也是我和家人茶余饭后的乐趣。我也很奇怪,他一天学没上过,头脑中哪来的那么多的故事。
我们就是在他的故事里成长起来的。现在想想,虽然他没有教给我们什么大道理,但他讲的故事还是向我们诉说了许多,真说不清当时他是有意为之,还是歪打正着呢?
岳母刺字讲述的是忠君报国的道理,缇萦上书救父的故事告诉我们百善孝为先,孔融让梨说的友爱与亲情,我们还从韩信走马分油、阿凡提的故事中体会到了智慧带给人们
的是力量和乐趣。现在想来这些故事对我的成长影响还是很大的,当初我选择了检察事业,就是因为小时候听父亲讲了太多关于包公的故事。
故事之外,其实父亲也教会了我许多做人的道理。
父亲教会了我坚强。小时候我是个爱哭的孩子,因为吃了太多的苦,逐渐变得坚强起来,如今再苦再累的工作对我来说都算不了什么,再大的苦难我都扛了过来,有人讲“穷养儿、富养女”大概就是这样一个道理吧。
父亲教会了我独立。他凡事都要我自己去做,那年我去外地上学,他没有一直把我送到学校,而是对我说“我的儿子就要自己出去闯”,多年后我成了一名检察官,才懂得了独立带给我的能量和好处,也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
父亲教会了我善良。小的时候,父亲和母亲经常去照顾一位孤寡老人,帮她干些活,这是出于他们善良本性。上小学之后我也能帮那位孤寡老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父亲的行为让我一直相信人之初性本善这句话,做人要善良,他们的为人处事,他们的一点一滴影响着我的一生。
父亲教育我做人要孝顺。多年来父亲和母亲一直在老家细心地照料着我的姥爷,直到姥爷生命的最后一刻。农村生活条件差,老家离城里又远,我总是惦记他们,我曾经多次让他们一起来城里和我住,都因为姥爷离不开自己的老房子,而没成功。姥爷去世后,他俩在农村再无牵挂,才得以让我尽一份孝心。乡亲们都称赞他俩的孝顺,其实这种孝道也是需要传承的。
成家之后我就没有再抱怨过父亲,谁都不容易啊,生活让我明白了许多,也渐渐理解了父亲,我体会到了他的难处。做为农民,他承受了太多的苦难,在他生活的那个年代,他已经算是坚强的了。做为农民,他的能力十分有限,他只能把理想寄托在儿子的身上,还好我们兄弟终于圆了他的梦,都有自己的一番天地。父亲的一生是奉献的一生,为了妻子、儿女,为了家中的老人,还为了他自己的兄弟。他用一个农民的坚忍和品格,用一个农民的最弱小的力量,用一个农民所不会言表的爱,托起了我们的家,也维系了整个家族的和谐与亲情,他的前半生吃了太多的苦,我会尽我所能让他在下半生,享享清福,安度晚年。
如今,相比当初生活在同一个村子里的所有乡亲,父亲无疑又是最成功的。他培养了三个出色的儿子,尽管我们兄弟三人并没有取得太大的成就,但我们的正直、善良、勤奋还是得到了大家的认可,而且在我们的教育和引导下,我们的下一代无论在道德品质还是学业上都很优秀,我们是父亲的骄傲。现如今,父母亲在城里和我们共同居住有六年多了,他们由最初时对环境的陌生和不习惯转为开心地生活,能以这样的方式安度晚年是其他乡亲们所不敢奢望的,在乡亲们看来,父亲是非常值得他们羡慕的。
(作者单位:辽宁省兴城市检察院)
